第二十三章 天下大邦,大有其量-《赤心巡天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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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安国公一向是严肃冷峻的,像帝国边境伫立在南荒的山。

    虽然青铜鬼面遮掩了他的表情,国公战甲缄藏了他的道身……腰间被风扰动的暗红色系带,仍然以血蛇翻卷般的不安,描述了山的不平静。

    多少年风吹雨打,不过凿石洗沙。

    他站在章华台最高的位置,凭栏低瞰。

    底下是一座隐秘搭就的天雪玉广场,形如八卦,以八面光幕为悬墙。

    此刻每一面光幕上,都有不同的光影在变幻——自有其章的海族建筑,在视野范围内展开。形貌各异的海族战士,忙活着各自的事情。

    弓一遍遍地上弦又放松,矛尖擦得雪亮。也有海族战士忍着眼泪披甲,有的呢喃着“母亲”。

    已经早有觉知,但还是一再清晰感受——这场战争并不只是刀剑相对,血肉互杀,它更是文明的碰撞。

    在天雪玉广场的正中间,悬浮着一颗八面晶体,正是它缓缓旋转所投照出的光线,在八面光幕上具现为不同的图影讯息。

    当然是用不着安国公来处理这些信息的,但他仍然注视着这一切。

    他注视着他的继承人,伍家的好孩子。

    虎太岁暗施后手的“圣魂丹”,其效果是在原身意志的基础上,于尸身重建一个隐匿人格,等待专门的秘法来唤醒。

    屈晋夔所做的药膳,则是将食药者的原身意志,隐藏为一颗人格种子。

    它并不会肆意生长,在很长的时间里,只能当一个眼睛来用。

    宿主所听到的、看到的一切,都会在章华台里留置的另一颗人格种子里复刻,从而成为楚军的情报来源。

    有朝一日,这颗人格种子生根发芽,就会凭借其对于身体的绝对权柄,压制任何新生人格,从而归来——如果还有那一天的话。

    当然更大的可能是伍晟永不苏醒,就一直以黄丹所塑造的人格存在,直至某一天,成为废弃的耗材。

    “没关系,我在异族的每一天,都是我对家国种族的回应。”

    伍照昌仿佛听到那孩子在这样说。

    这也的确是那孩子说过的话。

    但明白——人的回忆,只是一种自我安慰。

    他沉默着,如同过往年月里的自己。

    枢官李蘅华记录了这一切,红着眼睛向安国公行了拜礼,后退两步,碎为流光,飞转一瞬……而后捧着卷宗,出现在云麓台。

    “星天章华,人烟云麓。”

    作为楚国的政治中枢,最关键的政务殿堂……自神霄战争开启,天子便定驾于此,再未离开。

    整个大楚帝国都转于雷霆之势,像一张已经拉满的弓。帝国征于天外的劲旅,故也是不能回头的箭。

    都说“一朝天子一朝臣”,在楚国却不如此。

    今帝完全沿用了前帝的班底,就连内相都没有换人。

    面宽微胖很有福相的宋旻,躬身接过了卷宗,小步向君座移去。或为征时故,今日这位内相靴底踩着的是火烧云,悄然疾行,映得丹陛都飞霞。

    “诸天联军对人族星占宗师展开了大规模阻击,必然是神霄推门前就已经拟定好的计划,一系列行动极具针对性。”

    “荆国神骄大都督吕延度,死于永瞑天尊鼠独秋的临死反击。”

    “齐国钦天监阮泅,死于海族骄命的猎杀。”

    “景国东天师宋淮,联手秦国布衣丞相王西诩,斩杀前去袭杀他们的冥尊【魍夭】……”

    “此役,宋淮重伤,‘道质殆尽’,已经被送回了蓬莱岛。”

    “而王西诩战死虚空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“南天师应江鸿率军同麒观应所领斗部天兵决战中央天境,现世第一对上诸天最强,各有损伤……但从妖界暗子递送的情报来看,联军一方隐有异动,或谋中央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“车骑将军身成霸体,证道绝巅,然其神通【破法青刃】为海族骄命所夺。”

    “作为海族有史以来最受期待的天才,号称要超过覆海、皋皆的存在,骄命在自身的战争任务之外,正在极速地补完自我,升华道途……但目前还看不到她影响整体局势的可能。”

    “以个体的跃升而论,她现在才开始冲击更高道路,不免为时太晚。大家都是披甲而战,没有临时铸甲的道理。联军有神霄早开之谋,她作为海族核心高层,不可能不知晓此等关键,不应该出现时机的误判,所以这场战争确实是她主动选择的跃升时机……这种矛盾令人深思。”

    “神通是表象,背后的道路,才是她掠夺的未来。或许战争本身的遮掩,会拔升她掠道的可能。”

    “诸天联军给予她巨大的宽容,在整体的战争态势里给她留足空间,甚至是调度军队给她创造掠道的便利。即便是绝巅登圣者,也不能合诸利肥一身,这不符合战争的秩序。海族也没有资格让妖魔修罗低头,奉其为核心。合理怀疑她身上有更大的隐秘,有益于联军整体,可能关乎某种终极武器——”

    “枢官合议,有六位认同这种可能性。‘章华灵巫’给出的可能性推演,是三成。”

    章华台里,信息星河中,十二星神算力交汇的躯壳,是诸葛义先创造的星占总枢,其名“敕神总巫”。

    在他活着的时候,基本上也能够完全代表大楚星巫。

    自其离去,星神失灵,这具躯壳也倒在信息星河里,滋养章华台。

    须弥山永恒禅师,唤起黄道十二星神,以之统御诸天星神,迈向“世自在王佛”后,信息星河便波涛汹涌。

    等到诸葛祚接掌章华台,在信息星河之底,重新打捞起这具残躯,进行修补迭代,并以章华灵性赋养其间……也就诞生了如今的“章华灵巫”。

    于诸葛祚本人或是一种怀缅,于章华台它则能加速信息的处理,且绝对客观理性,比十二位枢官更为高效。

    “伍晟先死而后醒,成功潜伏到骄命身边,被她带回海族营地……章华台已经凭借伍晟的人格种子,锁定海族藏匿于虚空深处的重要营地。”

    李蘅华汇报到这里,仰起头来,眼底的战意几乎刺破那红色。

    毫无疑问她想要加剧这场战争,想要为死去的那些将士复仇。她希望楚帝能够调安国公出战,倾国而动,驾驭章华台直捣黄龙,碾碎那处海族营地。

    但作为枢官,她不能参与议政,不能表达任何主观的想法。

    她只负责传递最新的诸天情报。

    各大战场的动态变化,乃至于诸天世界的不同反应……全力运转的章华台,像是一颗歇于现实的伟大星辰,以其独有的方式,向诸天观照。

    情报飞如雨。汇涌诸天的信息洪流,在一遍遍的筛选后,仍然冲撞得他们无一息暇时。

    留在章华台的枢官,都在没日没夜地工作。

    韩厘战死,朱虞卿战死,这些她都没有说,和那些牺牲的战士一起,都停留在厚厚的卷宗里。

    于她是朝夕相处的同僚,志同道合的战友。于整场战争来说……轻如鸿毛,不必冗叙。

    大楚天子坐在那张龙椅上,眸光沉晦在冠冕中。从登基的第一天起,他就非常适应这里。

    内相宋旻奉上卷宗后,便安静地隐在烛影里。

    皇帝慢慢地展卷,像是要把每一个战死的名字都记在心里。同时问道:“安国公可有让你捎什么话?”

    李蘅华低头应道:“安国公什么话也没有说。”

    “那么——”皇帝的声音悠悠高远:“章华台锁定的那处重要营地,是不是海族在神霄战场的总营呢?”

    李蘅华跪伏在地!

    “从目前的情报来看,并非总营。”她以额触地:“臣惶恐!”

    “那么为了这一处并非总营,布防也并不明朗的海族隐秘营地。值不值得暴露我们对妖族丹国布局的反制呢?”

    皇帝的声音听不出情感:“李卿若是心绪不宁,竟会遗漏关键,不妨回去休养一阵……至于朕的问题,你若答不好,或许可以去问问‘章华灵巫’。”

    李蘅华额汗如雨,云鬓濡重:“是臣疏忽,唯请万死!”

    “回去做事吧。”皇帝的视线仍在卷宗上,声音淡如云舒:“将士奋死,国之幸也。同仇敌忾,朕当体谅。”

    李蘅华又重重地磕了一次头,才爬起身来,倒退着离开了大殿,穿行云麓甲子秘书处,路过各异的目光,一直退到虹台,化光而远。

    云麓台的天子独坐之殿,仍有源源不断的政务,经六十个云麓秘书处筛选送来。

    干支以纪年,也代表着不同方向的政务,

    但皇帝始终注视着那份军情卷宗。

    “随征枢官有二,留国其十,十得其六……”

    良久之后,皇帝抚了抚卷宗上的褶皱:“有情则私,恨心必皱。‘章华灵巫’还是更客观一些。”

    宋旻伫立在侧,连呼吸声也不发出来。

    随侍天子身边,要学的第一件事情就是“守口如瓶”。

    但有些时候,也要学会张嘴。

    就像皇帝的这句话,他是应该传出去的。

    圣天子固然宽容,胆大妄为的人,应该被自己的恐惧敲打。

    “国师大人。”皇帝忽又唤道。

    口含天宪,玉言引风。檐下铜铃叮叮咚咚的响,却是一曲征声。壮丽的乐声下,幻光凝实,就在这大殿正中,竖着展开了一卷长轴。

    足足五丈长的画卷,从穹顶一直拖到地砖,悬地不过九寸。

    泛黄的卷面上,绘着一幅祥和图景。

    说“祥和”,其实很反直觉。

    因为画卷之中,恶鬼遍地,魍魉横行。

    暗沉沉黑色大地,血液在地裂中流淌。

    深青色的鬼面,如飞絮在空中飘舞。

    一条条书写着罪状的案件卷宗,横七竖八的堆在地上,再加上那些血点……恰似枯枝败叶满地泥。

    唯是有一个干干净净的清秀和尚,独坐在无穷恶鬼的正中央。竟然让整个画卷平静下来,给人以鸟语花香的宁静美好。

    虽有血舌垂落,幽魂绕飞,无头的鬼物在地上打滚儿……竟无端的生出谐趣来。

    他当然便是大楚国师梵师觉。

    从赏画者的高上视角来观察,奔流血液的地裂,在无尽罪土形成了一个血色“卍”字符。

    和尚就坐在这个具备神秘意义的字符正中央。

    莲台十二品,其色为白。

    当他抬起清澈的眼睛,整幅画卷便活了过来——你明白这不只是一幅画,而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世界。

    “你觉得骄命的目的是什么?”皇帝问。

    梵师觉摇了摇头:“我不认识她。”

    “国师觉得应江鸿那边……我们要不要管?”

    梵师觉只道:“他很厉害。”

    宋旻听不懂皇帝与国师之间的对话,只觉得言简意赅,又颇得禅意,果然高深莫测,智慧渊深,真非俗夫可及。难怪能当国师!

    皇帝沉默了一会儿:“那么……你已经拿定主意了吗?”

    和尚将一颗蹭过来的骷髅脑袋轻轻推开,又将一条不知是哪个鬼遗落的断舌解下……认真地说:“我没有主意。”

    “是了。”皇帝点点头:“这对你来说从来不是选择。”

    和尚没有说话,只是抬起头来,静静地看着天空,脸上有难过的表情——关于天空的部分,并不体现在这幅画卷里。

    而后这幅长轴慢慢地卷起。

    皇帝坐在那里,静了一会儿,然后道:“传个口谕给顾蚩,叫他唤醒地宫宝室的那位‘无期者’。”

    宋旻蓦地抬头,目有惊色。

    皇帝只道:“大争之世,剧变在即,没人可以不冒险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“左嚣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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